李商隐在梓州幕府,一再想着归去,但真正要归去时,他的心底却又陡然生出了一丝害怕与担忧。
唐宣宗大中九年(公元年),柳仲郢在蜀地因政绩极佳,上得朝廷认可,下得百姓爱戴,便被迁调为长安吏部侍郎,李商隐作为其幕僚,在帮助柳仲郢料理完后事之后,便随他一起返回长安,结束了他人生中最长的也是最后一次幕府生涯。
他们过剑门、行朝天驿、登七盘岭,梓州渐渐被甩在身后,而长安愈来愈近。回首之路已是模糊不清,前方亦是晦暗不明,李商隐倏然间感到一种荒芜的窒息感。或许,先前的归去,不过是他逃离幕府命运的借口,当这梦一样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,他反而不知如何去接受。平心而论,在梓州的时光,除却相思的折磨,倒算得上平静而安详,而今要挥一挥手潇洒地与这片土地诀别,他自然生出诸多不舍。
其实,哪里是不舍,他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无措。
然而,锐利的命运从不给他选择的余地,他只得看着如画的风景,在眼前渐次后退,摇曳成梦中的记忆。
行至大散关,他在这里又一次见到了耸立在山崖峭壁上那座天然神秀的圣女像。犹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经过此地时,是赶赴令狐楚之幕。彼时,他刚刚及第,正是人间花正红,青春正年少,世间万物都似为他而专设。故而,他尚有闲情用微微轻佻而极富美感的笔调,为这座圣女祠赋诗。
圣女祠
李商隐
松篁台殿蕙香帏,龙护瑶窗凤掩扉。
无质易迷三里雾,不寒长著五铢衣。
人间定有崔罗什,天上应无刘武威。
寄问钗头双白燕,每朝珠馆几时归。
这首诗美得如同一个神话,遣词造句之美自是不用提,那云仙升腾的意境更让人甘愿沉醉其中。
苍松翠竹以饰殿堂,蕙兰香草以绕幕帘,金龙玉凤以护门扉,诗人集结了最为华贵又不失典雅的词语点缀这座祠堂。他自觉手中有大把明媚时光可供挥霍,笔下有万千锦绣章句可供泼染,尚不知珍惜为何物,即便将它们尽都交付给这座祠堂,他也丝毫不觉得可惜。
有令狐楚赏识,且仕途的大门已为他敞开,就算时代已然倾斜,他仍有信心做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业。因了唯我独尊的心境,他便认为世界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运转,甚至觉得人间多是如他一般的青年才俊,有情亦痴情,竟引得天上仙子身着轻而薄的五铢衣,翩翩飞来凡间,与中意人携手白头。
彼时的李商隐,不知前方有多少艰险需要承受,也就无所畏惧。待他领略到世间风景,尝遍路途辛酸后,才知道轻狂只属于年少。
最怕故地重游,风景一如往昔,而人已非少年时。它的出现,不过是在提醒着你已在岁月中老去。如若在时光的罅隙里,沿着记忆中未曾变更的风景路径四处找寻,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,更找不到那份不羁的心境,于是,人们总免不了感伤。这感伤是对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的留恋与追想,亦是对如今桑榆晚景的哀悯与叹息。
陆游七十五岁后又游沈园,见景生情,想到四十年前与唐婉相遇的旧事,不仅伊人犹在成幻想,就连沈园的池台也变了模样,他自是凄然吟诵了一首《沈园》:“城上斜阳画角哀,沈园非复旧池台。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”
李商隐亦被眼前这座圣女祠狠狠地抽痛了记忆。二十年前,他仍是一介白衣少年,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,但在他还未来得及在梦中畅游一番时,便开始了游山走水,漂泊无依的日子。回首时,眼中尽是马蹄掀起的滚滚尘土,却遍寻不见那个踌躇满志的轻狂少年。
重过圣女祠
李商隐
白石岩扉碧藓滋,上清沦谪得归迟。
一春梦雨常飘瓦,尽日灵风不满旗。
萼绿华来无定所,杜兰香去未移时。
玉郎会此通仙籍,忆向天阶问紫芝。
时间和物质几近永恒,而往事如烟,悲欢渐远,唯有江山仍旧静默,河流照样奔腾,丝毫不因人意转移。人事的改弦更张显得如此微不足道,也正因微不足道,才格外令人感觉悲哀。
旁人面对这份悲哀,多半是叹息一声,继续上路,而李商隐却要铺纸研墨,将哀伤美化为一首诗。或许,在诗中他讲述了一个深情而又伤情的故事,让人因感动为之哭泣,但细细思量,赚走后人眼泪的,往往是从故事中窥到的寄寓诗人心灵、观照诗人身世的如痴如醉的境界。一如这首《重过圣女祠》,每一句都言圣女流落凡尘的遭遇和凄苦,却始终影射着诗人自身的飘零与迷茫。
圣女祠之门由白色的大理石堆砌而成,看起来庄严肃雅,但因无人问津,门扉旁已铺满了碧绿的苔藓,再不复当年“松篁台殿蕙香帏,龙护瑶窗凤掩扉”的繁华与气派。人间沧海可变桑田,仙家又有何二致?
道教把仙境分为上清、玉清、太清三重境界,上清为最低一层,内有蕊珠宫,是大道仙人玉寰君的所居。圣女祠的主人便是居于上清的仙子,不知何故被贬到人间。本以为不久便会被召回,但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她仍流亡凡尘。唯有这厚厚的苔藓与深深的寂寞,陪她度过俗世中的漫漫长日。
帘外的梦雨,淅淅沥沥地润着窗棂,也敲击着屋檐,更滴湿了独处的仙子的幽怨,让人轻易地便想起昔日楚怀王遇巫山神女之事。灵风羸弱无力,微微吹拂,竟连祠堂前的灵旗都吹不展,就如同仙子渐渐委顿的病躯,无法承载得起无尽的哀伤。
柔软的东西,通常比坚硬的事物更让人难挨。梦雨不是倾盆大雨,灵风亦不是滔天狂风,却以柔韧的力量,黏附在人身上,一点点摧毁心底的希望。仙子回天庭的期待,也就渐渐被人间的凄风苦雨所吞噬,她也只得守着自己的孤寂,终日郁郁寡欢。
与她一样遭贬谪的萼绿华,虽六次降临人间,却在天庭与凡间来去自由,不受约束。即便杜兰香流落人间几十载,曾随渔父在海边饱受风吹日晒,尝尽人间辛劳苦楚,但在长大后,便被青童携飞而去,重回仙界。而她却沦谪不归、长守幽寂之境。
现实中得不到时,便转向回忆之路。遥想从前,多情的玉郎仙官与她相会于此,大笔一挥,便帮她取得仙籍,而后两人双双飞向天庭,一边嬉戏一边采撷灵芝。如今仙官不见,她美好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。待她从回忆里跌到现实中,往昔的幸福荡然无存,当下的苦楚又猛然袭来。她在往事中得到了短暂的救赎,但欲要再贪婪地从中寻求安慰时,却陷入了更深的痛苦里。
因感同身受,或是曾经经历,人们总是爱在别人的故事中,流下自己的眼泪。李商隐站在这座滋生了苔藓的圣女祠面前,用如椽大笔替流亡凡尘的仙子哀伤、惆怅、幽怨。在他如此用心如此用情挥洒出的眼泪中,定然有一滴是为自己而流。
“碧藓”滋生于圣女门扉,亦铺满了李商隐的仕途之路;仙子“得归迟”,诗人亦四处漂泊,流离失所;“梦雨”“灵风”撕咬着圣女的痛楚,亦淋湿了诗人的梦想;萼绿华与杜兰香都已重返天庭,独留她寄身凡间,与诗人及第者大多位极人臣,而唯有他在幕府飘荡;玉郎仙官不再见,往事只可回忆不可逆转,而诗人亦是只得在往昔中找寻缱绻温情,在现实中茕茕孑立。
故地,犹如一座将要塌陷的城堡,你只得远远观望,不可靠近,如若执拗沉浸其中,必定会被坍塌的城堡埋没,于是你只得一边回望,一边赶在它倒下前飞奔着跑开。李商隐在圣女祠面前,唯有看着往事渐行渐远,然后转身离开。
物在而人非,或许最能激起世人感官与心理的痛楚。东晋大司马桓温北征之时,路过金城,他昔年曾在这里任琅玡内史之职。当时他亲手在城中种下柳树,不想多年以后再见,曾经纤弱未及一指的树苗,竟已长成十围之粗壮。看着那坚韧的树干上道道模糊的纹路,仿佛浸润了岁月的沧桑,久经沙场的桓温泫然泪落:“木犹如此,人何以堪!”
草木无情,人生易老,半生已过,英雄作古,桓温当年恢复国土的壮志也成蹉跎。在桓温那里,对于时光翩跹而逝的心惊感受是与家国江山的情怀糅合在一起的,他洒下的当是一把壮志难伸的英雄泪。数百年后的李商隐,不曾掌握重权,时代也早已失落了往日金戈铁马的豪情,故而,他对物是人非的慨叹、对往事的回忆,不似桓温那般激越慷慨、声泪俱下,而是缠绕在诗行里的美丽哀伤。
李商隐回到长安时,已是次年之春。长安已然枝繁叶茂,柳绿花红,但属于他的锦瑟年华,却再也无处可寻。